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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特約影評】 弱裔命運下的選擇——馬來西亞電影《三賊闖天關》的國族架空與敘事超克|謝鎮逸

2025年7月31日

文|謝鎮逸


臺灣亞洲交流基金會攜手第27屆台北電影節,推出全新策劃單元「新南向視野」,精選來自東南亞與南亞的五部國際影壇佳作。其中來自馬來西亞的《三賊闖天關》(Macai,2025),以類型化的公路電影形式,拼裝出泛亞洲的影像造型。

劇情講述一名混入黑道運毒的印度裔男子錫安(Siam),因一夜風流不慎搞丟冰毒貨品。為逃避幕後毒梟伊布(Ibu;馬來語『母親』之意)的報復,必須在三日內解決問題。危急交迫之下,他與兩光胖子針頭(Oosi)、精明謀略的傑克(Jack)兩名朋友開著贓車共赴亡命之途,企圖跨越國境,並透過綁架一名華裔富家子弟阿成(Ah Seng)籌錢贖命。結果麻煩事接二連三發生,仨人的命運不斷被捲入愈加不可逆的困境。

全片背景以名為「林迦城」(Lingapura)的虛構國名來架空馬來西亞,主角們意圖抵達的彼岸則是實名指涉的新加坡——從馬來語國名「Singapura」也看出刻意為之的對照。事實上,馬來西亞有眾多跨境到新加坡的勞動人口,經濟差異的富強他者也成為電影中意圖製造的烏托邦對立面。然而,片中的各種設定和多個橋段亦非空穴來風,如淡米爾語和馬來語、英語的交雜使用,車上廣播放送的音樂多語流通,或是飲食文化的多族共享等;甚至遭遇路邊臨檢攔查、賄賂警察,皆是每一位大馬公民的真實日常。

縱觀印度裔族群,雖然是馬來西亞第三大人口,但僅佔全國人口的7%,長年處在嚴重被忽視的社會地位。大馬印度裔族群大多視醫生、律師這些熱門職業作為階級流動的門票,高中學測亦作為最普遍的突圍關鍵階段。然而,馬來西亞雖然在後進國家中擁有強盛的經濟力,但這些富強從未被大多國民所享有。「Macai」在淡米爾語(Tamil)中不是一個原生詞彙,在馬來西亞、新加坡等地的口語中,意指「手下」、「跑腿」這般有著階級意味的稱謂。錫安在片中的設定原為模範高材生,但成年後卻只能從事地下工作、充當跑腿,意味著在本來就難以翻身的印度裔社群中只能自我放逐,指向了貧窮結構裡永恆存在的境況。

發跡於千禧年前後、直到今日仍然被讚頌的馬來西亞電影新浪潮,一直被視為是馬來西亞獨立電影精神的開山戰將。然而,在這批作者型導演的名單中,印度裔導演并不在其中。印度裔創作者不僅失落於體制之中,也不曾現身於體制之外。本片導演尚傑.庫馬爾.佩魯馬爾(Shanjey Kumar Perumal)的出現,無疑是在錯落的大馬電影版圖中,彌補了後來居上的一席。長年關注印度裔處境的他,2015年首部長片《惡道》(Jagat)因其罕見以印度族群為主體的題材既引起關注。

時隔十年之後,他完成了淡米爾(Tamil)三部曲作品,並於今年將《惡道》、第二部長片《水上之火》(Fire on Water,2024)(以重新剪輯版本並改名《Blues》亮相),以及最新作品《三賊闖天關》,陸續在馬來西亞上映。這系列的放映計畫,很大程度上為馬來西亞鋪展出印度裔電影發展的一條重要軸線。然而,這三部曲的敘事形式,也一直處在商業市場化和藝術美學化的尷尬位置上——既意欲表達少數弱裔(minority)群體的社會寫實敘事困境,卻又希望涵蓋類型片、喜劇片等可被市場接受的混用類型。

有趣的是,這三部曲的作品,命題設定上皆潛在指向了「選擇」、「決定」所造就的因果論。故此,我們或也可以想像《惡道》中那成長於1990年代馬來西亞、喜歡惡作劇和看黑幫片的印度裔小男孩「Appoy」,在未來要不是將成為《水上之火》中失意的電影人,不然就是會變成《三賊闖天關》中的黑道小混混——都巧妙又轉折地形塑出大馬印度裔族群的命運歷程。

回望其在2009年獲得馬來西亞BMW短片競賽首獎的短片《Machai》,當中對任務執行過程所發生的岔歧,從而作出選擇的解決之道,亦可看出《三賊闖天關》敘事模組的初步原型。《三賊闖天關》以黑幫片、公路電影、懸疑、犯罪等類型片的混雜應用,加上片中特出的攝影風格與似曾相識的文化場景近用,或多或少都有著對各種經典電影的徵用或索引。然而,這些風格拼裝的表現,往往會成為電影產業相形滯後的地區電影,所能被國際快速指認的渠道之一。畢竟,當陌異他者的文化內在無法即刻被理解,取其外在造型作為作出辨識的首要途徑仍然是有效且難以被否定的。

此外,雖然《三賊闖天關》「架空國家」不外乎是閃避國家電影審查箝制的輕盈技倆,但無論是從虛構國族、混雜多重類型而稍顯誇飾化的亡命敘事——這種架出另一道平行時空的命名方法,卻是有可能超克既存社會寫實與電影現實主義的形象,從盲目且單一的國族批判中逸脫、遁逃。一如片中人物服毒後遁入的迷幻狀態,也同步模糊化所有本該理性體認的對象,從而在片中的性愛場景或夜店派對中,解放所有現實標籤下的「印度裔」、「馬來西亞」等既有指涉。

片中的寓言式開頭與結尾,都是主人公錫安在迷離的黎明道路盡頭中,遭遇印度教七位母神之一伐拉希(Varahi)。豬頭人身的伐拉希,天性兇猛但有著守護力量,也象徵著無畏、對抗邪惡、戰勝黑暗的勇氣。或許錫安在黑白兩道中的掙扎、電影中對白天黑夜的描摹,以及大馬印度裔電影的商業化和藝術化的兩造之間,都是處在不間斷地遊移在兩造之間作出選擇,尋求夾縫中的弱裔生存之道。